且行且记,为了那个“真实而远远超出想象的世界”
聂晓阳
从耶路撒冷到巴格达,从日内瓦到马尼拉,且行且记,一晃快30年了。还记得一次在日内瓦等待记者会开始时,我身边年过八旬仍在工作的自由撰稿人鲍里斯忽然问我:“我亲爱的同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中国人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我一愣,说:“我猜和日内瓦街头的人没有太大区别——那么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
他翻出包里一叠厚厚的账单给我看,然后说:“作为一个瑞士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支付所有账单。”
我听后哈哈一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这段对话却引发了我的思考。到了应颐养天年之时仍选择坚守,当然并非只是为了支付账单。就在这次对话不久前,日内瓦联合国记协通报,奥地利记者西蒙·尼奇在日内瓦家中去世,享年81岁。在他去世前几个月,我还在办公室见过他,那时他正在就美国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撰写评论。
我觉得,记者职业最吸引人的地方,不仅在于能够走进很多原本完全陌生的人群,聆听他们的故事,并与更多人分享,更在于捕捉和记录历史的细节。这是一份令人着迷的工作,有时候令人自豪,有时也令人忧伤,但如果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当下的人们看到更多更完整的真相,让未来的人们能够穿越事实的迷雾得到某种历史的镜鉴,那么这份工作就值得我们热爱和坚守。
耶路撒冷是我第一次驻外的地方。离开20多年后,我还经常无意识地把自己所在的地方说成“耶路撒冷”。2023年10月7日以巴暴力冲突骤然升级后,我曾在日内瓦的街头徘徊良久,心情沉重。我曾不止一次问自己:还会不会回到那片不宁和的土地当记者?我在脑海里一遍遍盘算着“不去”的理由,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愿意。
2004年元旦,我记得很清楚,我是早上7点起床的,这时候距离我挥别耶路撒冷、赶赴炮火正浓的巴格达只有3个半小时。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第一次探访自杀性爆炸现场;在依然散发着死尸味道的杰宁难民营拍摄第一组照片;在约旦河西岸军事禁区要求同事站在我的左侧,因为狙击手在我的右侧……在这块古老而哀伤的土地上,我真诚地付出过我的新闻理想和追求。
作为当时中国唯一一家常驻巴格达新闻机构的首席记者,我度过了最为难忘的战地记者生涯。后来回到北京,在树叶金黄、天高云淡的秋天,我像刚从窒息中苏醒的人那样,贪婪地呼吸着和平和宁静。季节变换、起风落雨、街头散步、朋友聚餐……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人生琐事,在我眼里有了特别的意义。
在一次讲座中,有一位听众递上一张纸条:“谢谢您告诉了我一个真实而远远超出想象的世界。”看着这张纸条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如此值得。
在海外工作,过去这几年我都会郑重地吃冬至的饺子,熬腊八的粥,吃小年的糖糕,还自己包过端午节的粽子,做过中秋节的月饼。直到从业近30年,我才明白,记者这个职业不但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要无论走多远也不能忘记从哪里出发:越是立足我们自己的民族情感和文化归属,你越是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
在做记者之前,我第一次出国是乘坐“雪龙”号去北极。多少次背起行囊,却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去这么远的地方。紧张吗?兴奋吗?当然都有。普通人对于远方总有诗意的想象,但是对于记者来说,这种想象却有可能成为遮蔽事实的有色眼镜。只有保持一颗平常心,聚焦事实、立足事实并尽可能站得足够高以便看到足够完整的事实,才是对这个职业最好的坚守。
我有次在世卫总部参加一个会,有机会和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聊了一会儿。他谈到自己刚刚收到两只杯子,一只印着“mind”(头脑),另一只印着“kind”(良善)。我想,这两个词其实更应该成为我的座右铭。
记者的职业激情和追求无非是用心用脑:我们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也用自己的头脑去观察。我想,如果我们的感受和观察在别人那里能够成为继续思考的素材,那么我愿意成为一块帮助更多人在探寻真相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的铺路石。